唐美雲歌仔戲 狐公子綺譚

狐公子綺譚，邪魅開場，歡樂全場，感傷終場，悲泣落幕…
一場讓人難過到不知該如何回顧那滿場笑聲，
又該如何輕快下筆的演出，
原本是齣歡樂嘉年華，卻意外成了阿亮老師的最終遺作，
看到唐團長敬業地撐到幕落才頹然倒下，
怎不讓人感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這齣戲是唐團應二廳院之邀，配合國際藝術節活動而製作，也是這場活動中唯一的一場歌仔戲。之前宣傳時是以情欲為重點，不過看了唐團這麼幾年的戲，已經習慣把宣傳和戲分割開來，這齣也不例外，雖然夫人的情欲解放戲是讓全場最HIGH、歡樂無限的一段，但實際上並不是主軸，私心覺得這齣戲真正在鋪陳，也是讓我最感動的，是月天香心中執念的解放。

因為是狐的世界，為了強調狐的自由奔放不受拘束，因此戲中加了很多胡撇仔的安排，包括薩克斯風、爵士鼓、七彩霓虹燈閃爍的床、夜店的吊燈、刺目的扶桑花座，甚至陳夫人那一身俗豔的桃紅睡衣，以及月天香頭上的螢光頭飾，中間還夾雜了魔術表演，讓我很是驚豔，驚豔的倒不是這些胡撇元素用得多好，比起外台，這齣應該不算什麼，外台可能更狂野更無厘頭更有創意，個人驚奇的是唐團敢在應該算是國家藝術殿堂的戲劇院玩這套可能被很多非歌仔戲甚至歌仔戲觀眾認為俗豔的把戲，也驚訝一向都端著演，意圖擺脫歌仔戲被俗名化，一心想朝精緻目標前進的唐團，並未忘了歌仔戲多元豐富充滿生命力的特質，而願意在這樣國家級的場合，展現歌仔戲新舊交陳的風貌，更驚豔的是唐團可以將雅與俗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看著只讓人感受到胡撇仔元素的熱鬧瘋狂有趣，而不會有在戲劇院看風格差距過大的表演的尷尬與錯亂，就憑這幾點，個人就很想替唐團長拍拍手，果然是藝高人膽大。

另外個人最讚賞這齣戲之處，是演員雖多，但從資深演員到中生代到新生代，不但人人有戲，還不是打醬油的戲，因此看戲時很有百花紛陳，目不暇給的感覺，看得很是過癮。這真的要好好幫施編按個讚，看過她在唐團所有的戲，覺得她這二年劇本是越寫越好，不再有演員戲份過度失衡，或是用冗長獨唱鋪陳內心情緒卻拖慢節奏，或是說了太多編劇想說的話的現象，她寫給唐團的戲不再常只是半齣好戲半齣悶戲，燕歌行和狐公子都可算是整齣無冷場的作品，而且這齣狐公子更是回歸到最直接的說故事方式，沒有後設，沒有說書人，看戲時不用思索什麼意涵象徵，就是單純隨角色情緒與故事情節起伏，劇情方面也沒有太大硬傷讓我出戲，再加上男一是唐團難得一見，但卻是歌仔戲中最迷人的風流角色，十分符合個人的胃口。

戲一開幕，看著幕後的群狐亂舞，腦海中立馬浮現的是音樂劇”貓”的場景，而且開場甚至有一小段音樂極為類似，如果不是國樂切進來，我可能會有在看”貓”劇的錯覺，這讓我深深懷疑柯導在設計時，應該有向”貓”劇取經過，而且效果極好。開場個人極喜歡，這群狐狸在整齣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跳得精彩，演得精彩，連搬東西都精彩，個人一向不喜歡歌仔戲中一堆跳舞或是群戲演員的場面，但卻很喜歡這群搶眼且很能製造氣氛的狐狸。錦上花從天而降還比著蓮花指的出場就不用說了，與楊團長的薛丁山從地下升起一樣讓人情緒沸騰。個人也很喜歡妙月的出場，帶著點迷離帶著點淒清帶著點唯美，與昔日花魁今日道姑的身份十分相襯。另外三仙老公標在談到窮酸書生愛寫女狐勾引書生之類的故事意淫時，一旁出現書生和女狐的身影，很是有趣切題。錦上花與妙月拿著披風二端那段，還有最後離別時，二人的身段和表情都好美好動人，個人也喜歡錦上花代入寧公子落水的安排，終於終於能現場看到唐團長帥氣地耍披風了。夫人作春夢那段更不用說，絕對是讓人最最難忘的一場戲，即使看第二次情緒還是依舊跟著HIGH翻天，甚至笑到流淚。不過這齣戲中群戲相當多，往往一眾演員站在台上，舞台很自然地切割成二甚至三、四個畫面，而我又很貪心地想看到每個畫面，最後的結果就是眼睛轉來轉去，轉到最後卻把主戲漏掉了，這也是看舞台劇的”壓力”吧，沒辦法迴帶呀。

個人一直很喜歡王世信老師的舞台，這次雖然有些刻意俗豔之處看著還是有點不習慣(那個扶桑花座就讓我一直覺得好刺眼)，但整體來說舞台還是很讚。一開場投影幕上唐許的合影照很唯美，即使相公的臉圓了點，但我還是很愛。狐界中那無數垂吊的燈，彷如看到曠野中的滿天星光；雪夜裏屏後的光影閃爍，創造了一股迷離夢幻卻又清冷的感覺；而紅黑的門板雖然讓我有種沉重感，但門板上倒映著影影綽綽的人影，卻讓我偶爾有種虛實難分的晃然。當然要提的還是那有摩鐵風的七彩霓虹燈床，這若是在其他地方瞧見，可能會有種俗不可耐的感覺，但擺在這卻有著帶動觀眾情緒的作用，讓人忍不住跟著夫人HIGH翻天。

這次的音樂夾雜了西方樂器，包括薩克斯風和爵士鼓，都是在狐群出現時演奏的，雖然有時和國樂銜接上有點瞬間切斷的落差，不過很能製造氣氛，個人蠻喜歡的。這次還意外聽到葉團常用的南光調，還有其他幾首熟悉但不記得名字的曲調，也是驚喜，聽到這些熟悉的曲子，心中總有種莫名的感動，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看歌仔戲的情景。而且這些演員個個會唱，連新生代都唱得不錯，呂老生還故意唱抖音來表示內心的委屈，超可愛的。

這齣戲由胡奇儀小生開唱，她的嗓音真是好聽呀，音色好情感足，這個扮相又俊俏得緊，看到她滿場輕快飛舞滿臉陽光笑容，讓我都不由得跟著心花朵朵開，這個青春洋溢的角色很適合她。萍小旦的雲兒也很不錯，以前看她演小姐時還有丫鬟味，但這次有演出天真小姐的fu，而且這次儀萍搭檔挺合拍的，儀小生氣質較柔，之前和曹小旦或晴小旦配對，總有種女強男弱的感覺，而萍小旦輕柔的氣質卻剛好可以襯托出她溫和的特質。胡巧王婕菱個人不熟悉，論扮相不是我的菜，但身段嗓音氣質很MAN，而且演得很靈活，這齣戲中很多她在當”背景”時，臉上表情和身段依然作足，而且肢體動作很豐富，幾次我甚至光注意看她的表情動作而忘了我的錦上花，戴著面具挑逗夫人的那段很有邪魅感，讓我印象相當深刻，是個有特色的小生。花癡的胡嬌很可愛，演出者郭佳芝個人不認識，但演得相當放得開，唱得也不錯，載歌載舞時一樣唱得穩，只是她的妝太濃，看不清她的扮相如何，唐團的年輕小旦太少，希望能多幾位優秀小旦來傳承。另外一定要提的是戲份很少，我也不認識的蔡琴凌，不知這位是那來的小生，不但扮相俊，而且唱演都不錯，一小段書生和女狐，以及挑逗夫人的戲，竟有風流小生之感，讓我驚豔不已。其他像狐狸們也要拍拍手，這齣戲少了他們肯定失色不少。

三仙老公標的演技不用說，這齣戲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小事一件，而且看到施編狠狠地藉這三個角色酸了男人一把，看得我是樂不可茲。王老師的氣場超強，第一次看時有點不習慣她的國台語齊發和彆扭的台語腔調，第二次就好多了，而且她的嗓音身段演技都沒話說，超讚的(害我都有點想去看她的公演)，而且那口台語也製造不少笑料，是個亮眼的角色。當然這齣戲最搶眼的莫過於作春夢的仙姬姐姐，那身桃紅帶螢光的睡衣，嗲聲嗲氣的”大人、浪人”，心滿意足又意猶未盡的表情，經典的”再來一次”，還隨著RAP跳起舞來，夢醒後卻依然充滿春意的體態語氣表情，讓大家HIGH到最高點，想想這角色還真非她來演才有這樣棒的效果，因為她以往的形象都是大家閨秀、賢妻良母，而這次的顛覆性演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效果自然也就更強，陳夫人想必會和周通一樣，成為仙跡姐姐讓人難忘的傳奇角色。

坦白說，錦上花這角色應該更適合春美小生的戲路，尤其是上半場的風流不羈，缺少電眼的唐團長演來，還是少了那麼幾分邪惑挑逗的魅力，不過這對我來說是無妨的，說不適合，也不過就是在八十分和九十分之間罷了，更何況唐團長這次難得演個不沉重的角色，扮相也比之前漂亮，尤其是下半場第一幕那個扮相，活脫脫是白修文又回來了，讓我狂冒星星眼，而且她的唱腔依舊是那樣渾厚有力又充滿感情，我超愛呀。對比天真懷春的雲兒和反差過大的夫人，月天香這角色無疑是比較悶的，我想如果不是許娘子出演，月天香可能就被邊緣化了，但娘子就是娘子呀，我光是看到她柔若無骨的體態就茫了，尤其是穿著有垂墜感的輕柔戲服時，把她的身段完美地呈現出來，而且娘子的嗓音雖然沒有年輕時清亮，但依舊婉轉動聽，我也喜歡她剛出場以及最後的扮相，那樣厚重的瀏海是很毀人的，但娘子看起來卻像個娃娃似的嬌俏。

第一次看時，唐許的幾段戲其實讓我有點恍神，在經過夫人那段重口味又帶創意的表演後，突然回到傳統的生旦戲，免不了有種少了什麼的感覺，就是欣賞二人的唱曲和身段，只是隨著劇情的推演，月天香帶著點任性自我卻又可愛的個性(她真的很愛自我解讀哪)，以及她和寧公子的過往一一浮現後，我開始喜歡上這對的鋪陳，到看第二次時，因為已瞭解這段戀情的前因後果，也看清演員的表情，內心的情緒就完全被勾引出來，且一發不可收拾了。

對月天香個人是憐惜的，想想寧公子和她吵架被趕出去後就死了，對於深愛寧公子的她來說，是多大的打擊，我相信她趕寧公子出去只是一時負氣，因此愛人身亡還不是最痛的事，帶著誤會身亡才是她內心無法抹滅的痛，因為她連解釋彌補的機會都不再有了。所以她費盡心力找了夜明珠代替媚珠，為的也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犯下的錯，所以看著假媚珠來欺騙自己她和寧公子之間一切都沒變，那樣的執念困住她六年，那是不自欺欺人就只能自責自虐的六年，想到這能不憐惜這位看似無厘頭，但其實只是活在虛渺幻影中的真性情女子? 也因此當她愛上錦上花後，我不但不覺得她變心，反而替她終於擺脫內心的囚籠，可以重新獲得幸福而替她高興。而錦上花原本是玩世不恭的局外人，但前世牽連不斷的情緣終還是讓他入了局，看著他在月天香房中想認又不能認，那眼中閃爍的淚光和暗暗掉下的淚水頓時打動了我，但對我來說，最感人的還是最後一段，他聽到月天香忘了寧公子後悵然若失，發現月天香愛上錦上花時震驚掙扎，再狠下心不相認，勸月天香另外尋找幸福，相公這段的內心戲依舊感人無比，含淚強抑情緒的表情，讓人不由得跟著她的情緒走。個人很喜歡這個哀而不傷的結局，錦上花不衝動地為愛犯天條，雖然在離別前，他還是忍不住去握住月天香的手，但最後終也是忍痛放開(只不知月天香到底在錦上花耳邊說了什麼?)。在別離那一刻，音樂將悲傷感烘托到最高點，看著二人無聲勝有聲的身影，我也不由得跟著熱淚盈眶，不是為了這段無緣的愛，而是為了錦上花那句”真相根本不重要了”，為了月天香那句”放不下的時候是千斤重擔，一旦放下輕如鴻毛”，為了狐仙那句”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錦上花終於是解脫了月天香的執念，我相信後續才貌雙全的月天香會找到她的幸福，錦上花也會繼續瀟灑地遊戲在天地之間，只是在那樣午夜夢迴或是孤身悄立的時刻，彼此還是會不期然地想起一個曾經萍水相逢的身影，然後嘴角泛起一個輕柔的微笑，這樣，也就夠了。

這齣戲對夫人來說，是悲劇，我不知道動了春心後的她，以後要如何面對那粗俗無味又不體貼的丈夫，日復一日扮演著員外夫人的角色。對雲兒和胡奇來說，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過段日子後這段少年情愫就會雲淡風輕，二人依舊有著可以憧憬卻也不可知的未來。對月天香來說是喜劇，只要能擺脫心中執念重過新生活，就是喜了。而錦上花呢? 知道真相後的他，解脫了月天香卻可能困住了自己，不過他是狐，是生性愛好自由瀟灑不羈的狐，我相信他不會自己綁住自己的。所以對我來說，這是個笑中有悲，淚中有喜，簡單直接卻讓我再三低迴的結局，雖然最後留在我腦海中難以抹滅的，還是那頹然倒地的白色身影